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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坚妮
编辑｜渡十娘
坚妮，广东人，一直以来从事双语文学写作和翻译，在中英文杂志报刊以坚妮笔名发表中、短篇小说、散文，杂文，出版有翻译著作，短篇小说集和杂文专著，多篇短篇小说被国内出版社收入海外作家文丛和留学生文学选著，并长期在香港《明报月刊》和《财新》等报刊杂志发表杂文随笔。
记得我第一次读希腊神话，是一套两本的中文翻译，忘记是那个出版社出的，那时候的翻译都是大家，但是碰上一个特别的年代，集体合作，都不署名，质量却是一等一的好，所以这套书跟了我很多年，有点像字典，看英文的希腊神话和看油画的时候，可以回到这套书里做中文对接，可惜去年搬家把这套书丢失了，所以今次到波斯顿的加纳Gardner美术馆看提香以希腊神话题材创作的六幅油画，再用中文复述，好像缺了一只拐杖，所幸现在网络搜索方便，记忆加字典加搜索，也行。提香五百年前为西班牙王子菲利普二世画了六幅油画， 他称这组画为Poesie - 诗意的创作。后来王朝崩溃瓦解，原作流散世界各地，五百年来六幅画第一次回到同一个大厅，按照当年西班牙王子（后来成为国王）悬挂的次序展出。六幅画有一幅是马德里Ｐｒａｄｏ美术馆的馆藏，四幅来自英国国家美术馆，其中两幅归伦敦的英国国家美术馆和苏格兰国家美术馆共有，十多年前这两家美术馆每幅花几千万英镑从民间收购这两幅画时，英国政客还抗议过：政府不把钱花在活人身上，而用纳税人的钱去买一个死去五百年的意大利人画的画？画能当饭吃？现在五幅画从欧洲飞到美国波斯顿的Gardner美术馆展出，与最后一幅画 -- 该馆的馆藏会和，是向一百多年前该馆创始人 Isabella Gardner女士有慧眼收藏提香这幅画的tribute（致敬）, 对抗议政客的讽刺？对美国人来说是一种荣誉，至于我跑几百公里去看这六幅画，是值得。
波士顿Gardner美术馆
波士顿加纳美术馆举办提香Poesie组画合展
提香是16世纪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威尼斯画派的创始人，他的油画遍布欧洲大小美术馆，稍微关注西方美术的人都不会没有看过他的画。为什么就这六幅画值得花重金飘洋过海做一个专门展览呢？这是我看到广告时升起的疑问。首先来了解一下这六幅画的内容。按完成交货次序编排，第一幅达娜《Ｄａｎａｅ》完成于1553年，当时菲利普二世的父亲查理斯国王还在生在位，但是提香将年轻的王子锁定为目标，准备为他画画一组“诗意的”系列。我这麽说没有贬低提香的意思，此时中年的提香已经是文艺复兴时期威尼斯画派的“一哥”，在意大利和欧洲享誉盛名，他并不缺乏贵族阶层和教堂的订货，查理斯国王已经请他为自己和儿子作肖像。作为一个成熟和不愁销路的画家，我猜他是在寻找攀登另一个艺术高峰的途径，这之前他大量的作品都是为教会和贵族制作，以圣经为题材或者个人肖像，而这次他选择以希腊神话为题材，每幅作品的对象都是全裸体女性，作品展示的是神与人的关系，是拥用权力者对无辜者的欺骗、强奸、妒忌，爱与嫉妒，情欲与放纵，生死的判夺，这样惊心动魄的题材和大画面放在年轻王子的私人客厅里，等于给提香自己买了保险，抵挡保守派可能的批评和攻击。
达娜Ｄａｎａｅ
达娜Ｄａｎａｅ是一个典型的希腊悲剧故事。达娜的父亲听信了占卦人的话，说是他女儿生下的孩子会将他杀死，于是他把女儿囚禁在密室。万神之神宙斯将自己伪装成金粉撒向达娜，诱奸她受孕生下了儿子珀尔修斯，而多年后成年的珀尔修斯在游乐场掷铁饼，意外地击中自己从未素面的外祖父，完成了占卦人的预言。据说提香一共完成了四幅同样的油画，之前还有一幅给了罗马教皇保罗三世的孙子，究竟今天从英国运来展出的这幅还是留在珀拉多美术馆Ｐｒａｄｏ的那幅谁先谁后，哪幅是真正交到菲利普王子手中的，至今无从考证，但至少说明了这幅画的成功和传世。提香这幅画突破了前人画女性肤肌的用色和质感表达，有说法是他要超越米开朗基罗的《丽达与鹅》，其实《达娜》和《丽达》是两种不同的审美欣赏，《丽达》用纯洁表现女性贞节，哪怕是具有欺骗性的天鹅也是白和美的，而《达娜》是对肉体性欲的张扬，也是提香给这组“诗的意境”定下的基调。
维纳斯和阿多尼斯
两年后提香给菲利普王子送去第二幅画《维纳斯和阿多尼斯》。同样的， 提香画了四幅这样的画，而这幅是在菲利普王子和英国公主玛丽.都铎结婚两个月之后送到王子手中。本来英国都铎王朝是想将公主嫁给西班牙的查理斯国王，但是年迈的查理斯建议让公主和比她小11岁的王子结婚。这段为加强英国和西班牙王国的天主教势力对付基督教上升势力的政治联姻，牺牲的是王子的幸福，王子在无爱的婚姻外继续自己的风流生活，而对他一往情深的玛丽则终身没有走出悲剧的囚笼。虽然这幅画也是一个神爱上人的希腊神话，但是被爱对象是个年轻男子，提香选择用背面的维纳斯抱住起身离开的阿多尼斯，不仅聪明地谕示了二人主动与被动的关系，也创造了一种独特完美的构图效应，有意识地将年长的维纳斯的肉体摆成背面，而用正面铺张阿多尼斯身体的青春和力度。据说当时有人问玛丽对此幅画的观感，她不置可否。确实，当你被象征为女神维纳斯的时候，你还能有反对意见吗？
珀尔修斯和安德洛塞亚
菲利普王子1554年登基成为国王之后，提香送去了第三幅油画《珀尔修斯和安德洛塞亚》。珀尔修斯是第一幅画的达娜被宙斯强奸后生下的半神半人儿子，安德洛塞亚是一位埃塞俄比亚公主，因为她的母亲夸口说她们母女二人比海仙女还美，得罪了众海仙女，海神便把安德洛塞亚用铁链锁在海边的岩石上。珀尔修斯爱上了被囚的公主，向埃国国王请求，如果他能打败看守公主的海怪救出公主，让他娶公主为妻。这幅画的正面是被锁链悬空吊住的公主，背景是珀尔修斯举刀扑向水中的海怪，公主裸体的高光与背景黑暗的反差和提香所有六幅画的色彩与构图一样，都是把焦点集中在裸体身上，但是我认为这一幅是六幅之中人体最美的一幅。我那教了一辈子油画的母亲有一次跟我说：现代人之所以常常把裸体画得俗了，是因为只看到肉体，不懂得如何表现裸体的美感和诗性。当我走到这幅《珀尔修斯和安德洛塞亚》面前，我被安德洛塞亚的美感和整个画面的诗意震撼，然后想起了母亲的这句话。我相信如果提香没有对古希腊哲学和柏拉图的理解，他恐怕无法做这样的提升，他之所以能超越米开朗基罗的《丽达与鹅》，走出宗教视角的审美，是因为他真正读懂了古希腊艺术对人体美的解释。
戴安娜和阿克提安
第四幅画《戴安娜和阿克提安》是另一个希腊神话悲剧。出门打猎的凡人青年阿克提安因为口渴找水，闯入了女神戴安娜和众处女神们正在洗浴的清泉，恼羞的戴安娜手指对他轻挥几下，手上的水滴将他变成了雄鹿，丧生于他自己的猎犬嘴下。但是提香对于这个悲惨题材的处理没有一丝的残忍和血腥。在泉水中洗浴众神女的姿态优雅神情欢乐，连侍候戴安娜的黑女奴也带着笑意，受惊的戴安娜并不在意自己全裸的身体，她只是想盖住头上的桂冠，而阿克提安的步行动态和掀开挡在他眼前的浴巾的手，和戴安娜形成的视线对角将画面分散灵动的多个人体拉回到一起，喝成一气。
戴安娜和卡利斯托
如果说提香在第四画里对神的残忍做的是蜻蜓点水的处理，在第五幅《戴安娜和卡利斯托》里，他则是把美和残忍做到了完美结合的地步。卡利斯托是戴安娜的凡人侍女，她被假扮成戴安娜的宙斯诱骗强奸后怀孕，隐瞒了九个月，不幸在浴沐中被发现，戴安娜将她赶出门去，而宙斯以嫉妒出名的妻子赫拉在卡利斯托生下宙斯的儿子阿克之后，将他们母子变成了大小两只熊。最后还是宙斯不忍，将卡利斯托母子变成为两颗星星挂到天上，就是我们今天说的大熊星和小熊星。在这幅画中提香继续了上一幅的众女神裸体沐浴的场景，只不过这次的戴安娜斜靠在侍女身上，用一支芊芊玉指命令众神女将卡利斯托的衣服拉开，暴露她拱起的肚皮，她对呼天喊地求饶 的卡利斯托没有一丝怜悯。戴安娜裸体的美和卡利斯托肚皮的丑，形成强烈对比，这是提香对美可以丑可以残忍，丑可以美可以悲悯的又一种解读。
对欧罗巴的强奸
第六幅《对欧罗巴的强奸》再一次将被宙斯欺骗和强奸的美女搬进了画面。此回的受害者欧罗巴是泰尔国王的女儿，宙斯从奥利匹克山山上下来，将自己变作为一头白牛，混入在海边戏水的欧罗巴的女仆之中，将欧罗巴从亚洲驮到克利特，欧罗巴后来在那里产下的孩子，就是欧洲人的祖先。欧罗巴的身体在这幅画中被衣服覆盖了部分，但是薄轻的布料笔触是要起欲盖弥璋的效果，欧罗巴和卡利斯托和达娜的脸都是仰上抬望，是显示她们对自己身体无法主宰的绝望？还是还原男性对女性被侵姿势的喜爱？第一幅画里的达娜眼睛里还有羞涩，半腮桃红，而欧罗巴的脸落在阴影中，眼睛则只见眼白，表现了一种绝望和恐怖。这幅画是六幅组画中唯一流传到美国的一幅。其实提香还创作了第七幅，但是因为没有完成也没有送到菲利普手中，这第七幅画后来便没有成为组画的一部分。
提香用十年的时间完成的这六幅画，是西方美术史上的经典
提香用十年的时间完成的这六幅画，是西方美术史上的经典。虽然我在伦敦、苏格兰和马德里都分别看过其中五幅，那和在一个展厅里六幅一起看是完全不同的印象和解读。
伊萨贝拉.加纳(Isabella Stewart Gardner)
最后还要提一下这个在波斯顿的加纳美术馆，这个美术馆原身是伊萨贝拉.加纳的家，这个富商之女婚后一直没有生育，一生收藏画作，随着藏画的增加，也将自己的家扩建成了一个美术馆，三层楼四面环形的画廊展示珍品画作，中间的天井，则是一个美丽的花园。她给公众留下的这笔遗产，绝对是可以千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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